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韶光的头垂得很低,身子略微蜷缩,这让乌黑的发丝顺着瘦削的肩膀垂下,在脸上罩了一层阴影,表情也笼在阴翳里。钟漪兰眯起眼,看不清,只感觉到那纤长的眼睫似乎动了一下,须臾,耳畔传来一抹幽淡嗓音:“奴婢不擅女红,却精通诸多琐碎之事。钟司衣若能高抬贵手,奴婢愿将所有,拱手相送……”
钟漪兰略弯唇角,“确实。谢文锦掌事前,你已经受到提拔调升朝霞宫,继任近侍大宫婢。市井人家出身,居然能够同时得到昔日宋宫正和皇后娘娘的赏识,你的本事的确不小。”
往昔风光荣盛时,曾任朝霞宫最高品阶的几个女子,矜贵傲雅,高高在上,何时将六尚放于眼中过?此刻屈居内局,却仍需苟延残喘,如履薄冰。卑微如斯,确实令闺阀一脉含垢蒙羞。
“尚仪局并不适合我。”
韶光看着她,“怎么不进去?”
“她真的留下来了!”
“钟司衣自然不缺钱帛。”韶光轻缓地抬首,阴霾退去,张苍白的面容,瞳人漆黑,眼底一丝隐芒明灭不定,“可钟司衣有所求。”
当宁霜和青梅将布帛送到内侍监的时候,负责验核的太监连看都没看一眼,东西就直接送到了大太监赵福全的屋里。
绮罗笑道:“还是跟我走吧,那屋子太晦气,换个地方比较宽敞。”
院落东侧,绣儿扶着架子巴巴地望着,连木杵脱了手也没察觉。韶光拂开挂布,问道:“那细软里,也有你的一份儿?”
钟漪兰将茶盏搁在案几上,案面一晃,洒出些许滚烫的香茗。
“奴婢曾受前宫正宋月容的栽培。谢宫正在任时,奴婢已经离开了宫正司。”
“我于内斗中逃出性命,若非及时了断,尚不能到此田地。或许是倦了,或许蛰伏静待,既然羽翼已被剪除,一时间再难有作为,暂且退隐未必不是好事。”
小德子来得很早,刚到屋院口,就看见宁霜站在门槛后头朝自己招手。
钟漪兰似笑非笑,伸手徐徐将佩子上的丝绦抹平。房里的人,都是女红内行,她不缺技艺精湛的奴婢。至于那所谓的“细琐小事”——“虽是一枚废棋,却胜在胆大心活。与其便宜别人,不如收为己用,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。”
首当其冲的韶光却幸免了——只是后来在皇后病重期间大肆敛财,宫正司忍无可忍地报到明光宫,太后盛怒之下将她羁押在了尚宫局。其后不到半月,皇后娘娘溘然长逝,韶光又被贬谪去暴室,也因此没在太后的大诛伐中遭到牵连。
钟漪兰是尚服局司衣,正五品,地位屈居崔佩之下,是千人之上。此刻抿了口茶,看到堂下女子,旋即开言道:“我曾经向谢宫正打听过,你是否体面家世出身。可惜,宫正司里的人对你好像并无过多了解。”
“阿韶,自你被羁押尚宫局,很多人都在打听你的消息。”绮罗将绣裙上的青虫掸掉,抬起头,“可你脱离了暴室,为何不来尚仪局、不来找我?”
宁霜斜了一眼,“谁不知你是赵常侍房里的,还能没辙?”
韶光抬眸,在绮罗眼底捕捉到一闪而逝的复杂和不甘。
伺候的奴婢跪在案几侧,将刚沸腾的新茶倒入杯盏,双手奉上。
没人敢在司衣房表现出如此轻慢淡漠的态度,钟漪兰眼底划过一抹愠色,“你该知道‘今非昔比’这四个字的意思。昔日发达已成旧事,今朝卑微如斯,即便依你所言,我难道还缺那几许钱帛?”
“这里每一个人都有所求。”
兜兜转转,绮罗将韶光带到西宫外的天井。
韶光垂眸,“奴婢并不擅女红。”
或许,韶光的处境并不像宫掖内传的那样,厄运临头,进退维谷。她的确曾被羁押进尚宫局死牢,也受过刑,却并非株连,而是因为罪涉贪赃。
“我也倒戈了,怎么会怪你呢?”
花架上的藤萝早就开了,铺天盖地蜿蜒了一层,遮天蔽日。人站在里头,从外面瞧不出端倪。韶光看了看四周挡得严严实实的花木,不由一阵苦笑。
退出宝堂内室时,刚过了巳时。
绣儿唯唯诺诺地点头,恨不能蜷缩成一团躲进角落。
“想不到,最后还是留在司衣房了。”
“钟司衣仁慈,也不要妄想能够偷懒耍滑、贪功渎职。司衣房可不是养闲人之地!”芣苡位至七品典衣,举手投足,很自然地拿出老人姿态。
玉貌画颜的女子,尚仪局司籍房掌事司籍,是宫掖中有权有势的女官之一。她亦曾在朝霞宫供职,却最终在与韶光的争斗中落败,后来去了司籍房,接任了管事。
钟漪兰接过来,用杯盖撇了撇沫,“司衣房隶属宫闱局,却有所不同。能留下的,都是行家里手,光懂得伺候人可不行。不知你有何出挑技艺?”
绮罗摇头,“若非早有打算,只怕连你也……”
小德子推拒了一下,左右扫过之后,压低了嗓音道:“最近宫门查得甚严,尤其是出入的腰牌和时辰,都不敢太耽搁了。”
绮罗怔忪地抬眼,却从那暗黑色的瞳人中看见了自己伶仃的身影。她忽然感到,韶光的话,似乎不光是在对她说,更是在对自己说。
韶光静静地看着绮罗。
说到底,她对韶光的城府和远见既疑惑又惊心。
“不说话,就是默认了。贪赃向来是大忌,我这司衣房是座小庙,看来是留不下你这尊大佛了。”
“最近怎么老是不见你?”
“钟司衣,您真的决定将她留下?”
白日的天色很好,阴霾了几日,总算放了晴。
尚服局的掌事崔佩是个勤严之人,很讲究宫女的手艺,在司衣房宫人的屋院里都安置了染缸。婢子们心眼活,倒利用诸多颜料织染一些小玩意儿,做成了,拿给负责采买的太监出宫换些钱帛。
钟漪兰握着茶盏的手一滞,须臾,抬起眼,“你在跟我逗趣?不擅女红,竟妄想留在司衣房!刚进门尚且几日,工还未分,就先教唆宫人偷藏宫缎,私相授受。没有任何手艺,也敢如此放肆,谁给你的胆子!”
这时,有杏黄绢衣的宫人拿着册子进来,点名要找韶光。芣苡瞟了一眼,知是尚仪局司籍房循例登记名目,摆手让绣儿将格子架搬到屋院去。
熏香四溢的宝堂,轻烟如梦。跨进紫檀金錾花蝙蝠纹垂门,入目的是内堂端放的一座金錾刻烤蓝彩漆敞椅,紫藤木纯银錾刻浮雕大背屏。绡帘低垂,敞椅上的女子一袭金橘色百褶堆花宫装,双髻高绾,一派月华光辉,让人相形见绌。
吩咐婢子们离去,杏黄薄纱褶裙的女子翩然转身,上下打量了一番,捂唇笑道:“这身衣裳与你倒是相称,一样的了无生趣。”
可自从皇后娘娘薨逝,明光宫迅速崛起,闺阀势力在瞬间土崩瓦解。
皇后在世时,闺阀势力一度蔓延中宫,那时的太后还隐在帷幕后,像个怯懦无知的妇人。皇后独孤氏肆无忌惮地培植势力,甚至架空六局。那些最有心计的婢子之间几乎互相渗透,共同撑起了闺阀最鼎盛的一段时期。其中不乏闺门女子,像在司籍房的她,还有以各种名目遣派他处的宫人。
韶光轻声道:“钟司衣所求,岂如旁人贪图微薄小利。而宫掖之内,除了奴婢,怕也再没人能够助您得偿所求。”
韶光被带到司衣房,却在那日之后。
“反正都是脱手,不妨弄些大的。”
“阿韶,六尚二十四司,你偏偏选择了离权力中心最远的尚服局……”
芣苡盯着那佩子,玉兰花的纹饰下刻着“尚服局”三个字。
从她甫一踏入,钟漪兰便在打量探究。待过暴室的人,或多或少会表现出怯懦和瑟缩,且容易受惊,有些过分拘谨。韶光的举止却挑不出一点毛病,反而透着那种经由尚仪局精心调|教出的大宫婢才有的得体大气。而她确实任职中宫,也曾身陷囹圄,遭过刑罚和折磨。如今依然显露出淡然从容,恰好说明此女深有心机,老成世故。
院外,绮罗已等候多时。
青梅和宁霜将后院浆洗过的布帛拿出来晒,绣儿拿着水舀,一遍一遍地将布帛淋湿,然后再浸到或青或紫的染缸里。
宫人将一应日常物什送到屋院里,料理布置,细致周到。宁霜和青梅在一旁看着,又惊又妒。此刻,韶光正穿着浅灰色的宫装站在院落南角,芣苡态度傲慢地吩咐完,却将象征身份的佩子递给绣儿。
午后的暖阳照着,漫过菱花镜,灼烧着窗棂上的丁香花蕊。钟漪兰坐在桌案后,见到芣苡,将一枚琉璃环佩套锁搁置在案上,“从今以后,她便是司衣房的人。你着手吩咐,将衣饰和挂件送去,床铺也换了,两人挤一个,传出去寒碜尚服局的脸面。”
女子伸手拈下一片花叶,将藤蔓间筛下的阳光遮住。主子死后,朝霞宫一夜之间就被尚宫局戒严。她早有准备,尚未能及时抽身,宫里地位稍低的婢子则大多殁于刑狱之祸。昔日至交,不是夭亡,便是反目,如今,只剩下孤零零的几个。
银子是批过的,走了账,也不用将出入明细报到尚宫局。至于料子作何用、往哪儿去,宁霜等人不知,也无须知道。比起贩到街巷去的小物件,布帛毕竟值钱太多,更何况还不用受小太监的盘剥。
芣苡拿着花样子从司宝房回来,只来得及瞧见一抹纤细的背影。
绮罗眼含幽怨,“阿韶,我知你怪我。自从皇后娘娘薨逝,太后一人独大,丧期未过便对朝霞宫一脉反攻倒算。司籍房隔岸观火,也确是因为力量微薄,难以成事。”
幽静的嗓音淡淡地飘起,引得宁霜和青梅惊诧地望过来。
她入住的屋院的确很晦气,因为不久前曾死过人。按规矩,六尚婢子四人同屋,韶光去之前,死了一个,就剩了宁霜、青梅和绣儿三人。死的婢子名叫流萤,据说,是死于瘟疫,事后连床铺都被拉出去烧掉。宁霜几个对此讳莫如深,绣儿甚至不敢提。
宁霜瞪了他一眼,说话间又将一包细软交给他,“多担待着点,换得了,大头还归你。”
“这便是你说的宽敞?”
绣儿点点头。宫掖每年的份例钱不多,靠那零散的小物什才勉强攒些银子,虽然被太监拿了大半着实可恨,也好过拮据度日。
韶光俯身,礼数老练而端穆。